此為題外話,下面進入正題。
三、矛盾與和諧
《荷塘月色》一開篇就說,“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”,論者皆以為這是文眼,筆者深表贊同,而且還要細細品味:“不平靜”而至于“頗”,可見事情有些嚴重,或很棘手。是“這幾天”的事情,那么因時間短暫,又年代久遠,原因就不宜深究;又因為只是在“心里”,連發(fā)妻都渾然未覺,這次不寧靜,就無人知曉,或因難以啟齒,或因知音難覓。在院子里乘涼而“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,在這滿月的光里,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”,因月而想起荷塘,這頗讓人想起蘇東坡《記承天寺夜游》:“解衣欲睡,月色入戶,欣然起行。”只是,東坡居士是因“念無與為樂者,遂至承天寺,尋張懷民”。而朱自清卻是“悄悄披了大衫,帶上門出去”,“路上只我一個人,背著手踱著”,孤獨之感,隱隱欲現(xiàn),這又頗似岳飛的“起來獨自繞階行”。但朱先生卻又接著說了一段話,直抒胸臆,吐露了自己的內(nèi)心矛盾和困擾:
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;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,到了另一世界里。我愛熱鬧,也愛冷靜;愛群居,也愛獨處。像今晚上,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,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,便覺是個自由的人。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,一定要說的話,現(xiàn)在都可以不理。這是獨處的妙處。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。
試析,“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”,則我沒有自己獨立的天地;“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,到了另一世界里”,則我在這一世界里不太得意;而且“一個人”在蒼茫的月下,“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,便覺是個自由的人”,“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,一定要說的話,現(xiàn)在都可以不理”。到這里,“不寧靜”的原因似乎出來了:孤獨、不自由。但作者又說“這是獨處的妙處”,“獨處”沒有感到孤獨,卻感到自由,稱為“妙處”,則作者所謂“路上知我一個人,背著手踱著”就不是被動的逼迫而是一種主動的選擇了。他對自由的向往與渴望,已經(jīng)點出。作者“我愛熱鬧,也愛冷靜;愛群居,也愛獨處”就揭示了這一生存矛盾。人類是社會性動物,“愛熱鬧”、“愛群居”,但這也給我們帶來了煩惱,帶來了傷害,個人的物質(zhì)空間和精神空間都失去了自由。因此不得不“也愛冷靜”、“也愛獨處”,蘇軾所謂“我欲乘風歸去,又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”,就是說這種生存的兩難境地。(至此,回扣開頭作者的“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”,不寧靜,就是心里很亂,很煩,不安寧,不肅靜。)
與此相對應的(按:這里可以知人論世一下,以自圓其說)是,朱自清1916年即與武仲謙女士結婚,1927年就有了五六個子女。武女士是1929年病逝的,那么1927年健康應該已出現(xiàn)問題,家務繁重、兒女嘈雜、經(jīng)濟困窘、家庭齷齪、確實使人煩不勝煩;如果工作上再有些不順,心里不寧靜就很正常了。
這種矛盾心情,在中國的文人傳統(tǒng)中是有先例的,他們的做法也很相似,如李商隱是“向晚意不適,驅車登古原”;李白是“人生在世不稱意,明朝散發(fā)弄扁舟”。朱自清呢?他選擇的是離開家,離開小院,離開妻子兒女,一個人在幽僻的荷塘邊,沿小路一圈圈兒走下去。他看到了什么呢?
一般說來,課文的四、五、六段被認為是最精華、最成功的部分,因為在作者筆下,荷塘和月色都具有了一種非同尋常的美,但這種說法有他的片面性,理解未免失之膚淺,好像作者面對美景忘了一切,“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”作者都這樣說了嘛。但這樣看的話,就有些“為寫景而寫景”之嫌了。一代宗師,難道只為賣弄華詞麗句和巧奪天工的修辭而搖唇鼓舌嗎?果真如此,這就是一篇內(nèi)容空洞的六朝文了,豈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乎?
來一起讀第五段。作者看到了什么呢?思之再三,令人恍然。本段共六句話,原來前三句寫了月光以及月光下的葉子與花,第四、五兩句寫淡云遮月和樹影,最后一句總寫。原來這一段是個“先分后總”的結構,那么最后一句就要重視:“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”,因為“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”,或得月(前三句)或有一層淡淡的云(第四句)或否(第五句),“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,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”。
天何言哉?大自然又何言哉?但朱自清已經(jīng)感悟到了:那真諦就是“和諧”二字。至此,就可以明白第四段的內(nèi)在深意了:前三句寫葉子和花,靜態(tài);后四句寫微風吹過來,動態(tài)。風乍起,會帶來什么后果呢?是“送來縷縷清香”,“ 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”。
把四、五兩段合在一起,可以看出這是兩段充滿了哲理意味和人生感悟的文字,作者由于某種原因,感到心里頗不寧靜,但他沒有向外人表露,更沒有搞得家里雞犬不寧,而是在夜深無人時到外面走走。在散步中,他領悟到了大自然的和諧美,不管是風止還是風起,荷塘都是美的;不管有月無月,荷塘也都是美的。所謂樂極生悲,否極泰來,喜怒哀樂從來難免,而能夠保持一種內(nèi)心的和諧最重要。但作者寫來卻又含蓄蘊藉,所謂“不著一字,盡得風流”,將議論蘊涵于美輪美奐的描寫之中,頗得唐人意趣,當然不同于那些一眼見底的所謂哲理小品。
四、“受用”與“無福消受”
同樣的含蓄蘊藉之筆還有另外兩處文字。一是“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”,作者大大方方笑納的,是無邊的荷香月色,這是雅事,當然可以大書特書,作者欣賞了,也領悟了,可謂字字珠璣,文質(zhì)兼美了。還有一處是“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”,由荷塘想到采蓮是很正常的,可是,這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,她們又是唱著艷歌去的,這就有些意思了。“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(jié),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(jié)”。作者說“我愛熱鬧”,那么他敢說“我也愛風流”嗎?當然不能。因為我們是中國人,因為孔圣人有言“非禮勿視、非禮勿聽、非禮勿思”,還因為朱先生是教授,是作家,他要為人師表,還要立德立言。但他還是說:“這真是有趣的事,可惜我們現(xiàn)在早已無福消受了”,好一個“無福消受”!而且還“可惜”!而且還“真是有趣的事”!而且還記起了《西洲曲》里的句子:蓮子清如水。中學老師曾經(jīng)告訴我們:“蓮子清如水”就是“憐子情如水”。朱先生知道嗎?朱先生懂得“諧音”和“雙關”嗎?